夜来南风止

欢日尚少,戚日苦多,
何以忘忧,弹筝酒歌。

【费董】锦城异闻录(二)

这章回忆写完觉得好杰克苏,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二)

自少时起,费祎便意识到,在他的心中董允绝不仅仅是挚友而已。

回忆起早年在蜀中游学的时光,费祎每每觉得,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无暇且珍贵的零光片羽。而那段历久弥珍的记忆里不论旦夕朝暮、冷暖阴晴,董允总在他的视线里,恍若月明。

他初见董允的时候,蜀地正值绵冗的雨季。

那日舍馆的木制桌椅微微泛潮,沾衣的凝露令他有些手脚冰凉,身边有人捧着书卷念着“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他撑着头神游天外,瞥见雕花窗镂间有人穿廊而过,无心对视的瞬间周身的寒意都被他忘却了,那诗里的清雅词句仿佛找到了主人。

其人如玉,其人如玉。

费祎至今都清楚地记得,董允那天身着艾青色直裾深衣,蔽膝上印着靛蓝曲水暗纹,广袖挽风,如兰林秀木,当真好似玉雕的翩翩君子。旁人告诉他,那是董县令家的公子,待人总是恭谦有礼却不苟言笑,总让人觉得莫名疏离。但费祎却总觉得那一眼的对视是天定的,他与董允生来便注定是无二的知音。

研学的大多是蜀中的世家子弟,博学多才满腹经纶者有之,巧言令色通达权变者有之,仪表堂堂文辞斐然者也有之,但在费祎的眼中,若以酒譬人,他们不过是金杯玉盏中斟酿的寻常佳醴,虽然酒引昂贵研法精致,但品多了便滋味寡淡令人兴致寥寥。而董允则不同,他像是一坛深埋地下的陈年桑落,色比凉浆尤嫩,香同甘露永春,初见便如惊鸿照影,深交更似醇香绕梁,合该是人中龙凤。

彼时的费祎也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他与他一个如皋兰清露,一个似熠熠朝阳,在他人眼中如此相得益彰。

 


费祎知道,董允在大部分人面前总是一本正经,其实是个面子极薄的人,若是被人调笑几句,一时又不知如何回应,便会悄悄红了耳根。唯有跟费祎独处的时候,任他如何不顾礼仪的勾肩搭背插科打诨,董允都泰然自若。用董允的话来说,就是“二人相知相交情同一体,便顾不上那些外人面前的薄面”。费祎为这句话而暗自欣喜了好久,虽然从不曾向董允言明心迹,但他总觉得两人是心意相通的,即便不能被世俗伦常所接受,但终有一日他们可以功成告老共度余生。

他记得那时的蜀南的城郊有万顷碧波一样的竹海,在和煦春风里翻涌成绿浪。竹林的拥簇间有所城隍庙,每逢踏青时节总有络绎不绝的年轻姑娘穿着新制的明艳春衫虔诚地到这里求签。临水登山之际,费祎望着来来往往身段曼妙的小娘子们便忍不住打趣董允,“你看她们,求了签的个个面带桃花,想必是豆蔻怀春的年纪,来求一段好姻缘吧。休昭生的这么玉树临风,又是世家公子哥儿,恐怕入了不少姑娘的春梦。”

董允依旧面无波澜,反言道:“费公子天资风流,惊才绝艳,寻常女子是配不上的,不如也去这城隍庙里求一签,也好讨个绝世佳人来作伴?”

费祎笑起来,故意凑到董允的眼前装模作样地仔细端详了半响,然后点点头自我肯定一般地说:“世间女子嘛,哪怕是有沉鱼落雁之姿、谱琴著章之才,也难免过于柔弱,不能酣畅同醉,不能策马同游。倒不如与休昭作伴,好尽平生快意。”

董允盯着嬉皮笑脸的费祎,沉吟许久,还是面无表情地别开了头看向远处。“文伟莫要总是与我开玩笑了。”

后来霜叶红遍了南山,梅花落满了窗槛,游学的时光悄然而过,费祎许多次或明或隐地笑言想与董允相伴终老,都被董允无声无息地避过。费祎只认为董允大约是心中赧然,两人已经默契至斯,他怎会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又怎会对自己全然无感。只期望诸事早日平定,他们好寻处仙山归隐起来,做一对瑶台伴侣。

费祎后来无数次心中默念,希望那一年城隍庙里掌管姻缘的神仙听得到他的至诚的祈愿。

 


那时费董二人在蜀中闻名遐迩,与汝南人许叔龙被并称为蜀中三秀。人人皆知他们身负治世济民的才德,却鲜少有人知道费祎私下里雅好颇多,弹筝击剑、吹笛作赋、骑马参连……都学得有模有样。当世文人虽满腹韬略却往往失之孱弱,而武人虽能射石饮羽却又失之鲁莽,像费祎这般通五经贯六艺的才子也着实少见。董允时时钦佩他这一点,他自幼在父亲严苛的训诫下长大,凡事都全神贯注不敢怠慢,十年如一日地严谨治学才成就如今的美名。而费祎似乎是拥有天纵的才思与智慧,闲时经常看花逗鱼、饮酒谱乐,学业却也不耽误分毫,时间久了竟也自己琢磨出些清雅的笛谱来。

费祎谱的曲子董允都听过,但细枝末节的记忆大多在倥偬的日常事务里被消磨了,只有一首曲子董允自始至终都记得。

时值秋末,太学的功课接近尾声,费祎也将随伯父返回江夏一段时日。这夜在驿馆中,两人同榻而卧,前途未卜,因此气氛有些沉郁。

还是董允率先打破沉默,在有些僵滞的空气中声音略略发哑。“文伟,白日里吹的那首曲子煞是好听,不如教教我吧。”

董允只是粗通音律,一时间摸起笛子来还有些生疏,但他总觉得万一分别之后海阔山遥再也无缘见面,总要留下些能长久镌刻在记忆中的东西聊以慰藉。

“白天那首曲子名叫《清宵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这曲子太凄婉了,不适合休昭,我教你一首更好的罢。”

费祎从行囊里翻出一精雕细琢的楠木匣子,小心翼翼地将一支晶莹剔透的白玉笛子取了出来。月下的琼玉泛着清泽的柔光,费祎倚着窗栏背逆着月光吹起一首董允不曾听过的曲子。笛声清越而悠长,像是林壑间的缥缈山风,时而倦倦轻柔低语,时而掀起松涛如浪;亦像是峡谷间的泠泠泉水,时而喧腾飞溅如环佩丁零,时而涓滴流淌如光阴刻漏……一曲不长,而音律间已有万千变化,似将百里山水包络眼底,有种怡然出尘的气韵。曲毕董允有些出神,他听出了费祎曲中高山流水的意味。

“这首曲子还没有名字,不如休昭给它取个名字吧。”费祎淡淡道。

“这曲子远离喧嚣尘世,山环水抱,草木皆灵,细细听之仿佛身处云雾仙境之中,就叫《水云游》如何?”

“好,那就叫《水云游》……休昭若是喜欢,我便将笛谱抄与你,这笛子,也一并送你。”

董允接过那笛子,对着月光细细端详起来。质地是上好的白玉料,笛身没有繁复的雕琢与坠饰,晶莹润泽、雅致大方,看起来虽不是什么极为贵重的物什,却隐约透着一股高士之风。想来费祎也是真心相赠,董允便没有多加推辞。

只是董允不知,这笛子是费祎已故的父亲留下的遗物。费祎少时丧父,对于父亲的记忆已大半模糊,只凭这支笛子捕捉些许童年温情的零星片段,因此玉笛于他而言也格外珍贵,十多年来几乎片刻不离身。而此时费祎只想将他的珍视之物连同他的心意一并赠给他珍视之人,惟愿日后能再相见。

 


所幸的是,重逢之期当真不远。而对费祎来说不太幸运的是,这支寄托他心意的玉笛,最终还是如同他的非分之念一样,断作两截再难复原。

先主入川时,大宴群臣。费祎和董允并排坐在宾客席上,远远望着风仪凛然的汉左将军和他身边那个羽扇纶巾的年轻军师,暗暗心生景仰。那一日,费祎已分不清久别重逢的欣喜与建功立业的期待哪一样更让他心潮澎湃,只拉着董允一杯又一杯的给长辈与未来的同僚们敬酒,酣畅淋漓之时干脆抱着酒壶跟董允对饮起来。一段时日不见,董允治国济民的韬略又成熟了几分,但酒量却不见长,仍与少年时一般,几杯下肚便晕晕沉沉不知东西。宴饮过三爵,天上已布满了星子,不少不胜酒力的文武官员都已告辞离去,而董允也早已是面颊泛红强撑意识,一本正经却颠三倒四地与人说着祝酒词。费祎忍俊不禁,只怕是再久了董允会一不留神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来,赶忙扶着他回府上歇息。

沉静而清凉的夜色与分别的那个夜晚何其相似,而此时此刻前途一片风光大好,两人之间几乎再无分离了。董允搭着费祎的肩膀靠在他身上,走得有些踉踉跄跄。恰逢新雨初歇,董府池塘边的青石路上长满了苔藓,董允脚下一个不稳便要滑倒,费祎眼疾手快地将他拦腰抱住。

衣衫紧贴的瞬间费祎脑中有些空白,却被侧腰处一阵硬物硌到的钝痛清醒了意识,他伸手摸了摸,从董允的封腰间掏出一物件来,正是那日他送与董允的玉笛。

费祎心中浮上一阵暖意,“这玉笛休昭时时带在身边?”

董允还在昏昏沉沉之中,也不知是否听清了费祎的问话,只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凑在耳边的董允的气息让费祎一时间又如坠云中,隔着薄薄的蜀锦衣料传来的体温似乎把他饮下的酒都蒸腾了起来,他心中的喜悦、感动和难以抑制的情感都齐齐涌来。一时情动,他收紧了环着对方的手臂,对着他朝思暮想的脸庞吻了下去。

起初一片迷茫中的董允并没有回应,而后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唇瓣与眼前人的唇舌交缠,继而不太真实的触感却猛地令他清醒过来——

几乎是在清醒的一瞬间,他用力推开了费祎。

“你做什么!”董允脸上醉酒的潮红还没有褪去,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

“休昭,我……”费祎一下子慌了神,他想明明白白地将自己心中所想告诉董允,又急于解释自己方才所为,巧言善辩的费文伟竟一下子支支吾吾起来。

“费文伟!……这样的玩笑你还要开到什么时候?”董允脸上的怒意却不像是假的。

“休昭,我以为……我以为……你也……”董允的表情令费祎有些茫然,他仿佛是幼年学堂里信心满满却做错了算筹的孩子,后悔和自责渐渐填满了胸腔。“休昭,这笛子你一直带在身边,我以为你也……”

“我视你为挚友,你却总拿我取笑?”董允有些气喘,似乎在极力克制着情绪,“若是此物就是令你恣意做些不伦之事的缘由,那不要也罢!”他欲从费祎手中夺过笛子,却一时间因气愤而站立不稳,笛子霎时从手中滑落。

玉质的乐器与青石地面碰撞,发出玎玲的声响,像是天真不谙世事的少女看到了荒唐好笑的画面,发出了清脆悦耳的笑声。费祎眼睁睁地看着那枚笛子从中间断成了两截,年少时父亲模糊的笑颜与董允清俊的面容一并被吞没在了不可逆转的断痕里,他想他或许真的是做了天大的错事,从开始到现在。

一半笛子落在了他的脚下,另一半顺着斜坡骨碌碌地滚到了池塘里,被泛绿的涟漪淹没。费祎不敢再去看董允的眼睛,喃喃了一句“对不起”,便拾起脚下的一半笛子匆匆离开了董府。

他没有看到董允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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